成都女婿马悦然:斯人远去,另一种乡愁绵长
华西坝钟楼。
华西协合大学校门。
华西坝亚克门楼,后改称华美宿舍。
成都北门城楼。(本文图片均为老照片,由天地出版社提供)
华西懋德堂。
北京时间10月18日晚,瑞典学院官网公布了一个悲伤的消息——著名汉学家、瑞典学院院士、诺贝尔文学奖十八位终身评委之一的马悦然于当地时间10月17日下午5时,与世长辞。
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中唯一一位深谙中国文化、精通汉语的汉学家,马悦然与中国尤其是成都有着不解之缘。在成都,他不仅收获“马悦然”这个美好的名字,更收获甜蜜的爱情:他的第一任妻子陈宁祖是地道成都妹儿。他会四川方言,最爱麻婆豆腐,与成都文化名人车辐、流沙河都是至交……中国、四川、成都于马悦然而言,不啻为情感深处的另一故乡。
马悦然的朋友、祖籍四川自贡的作家李锐曾说:“一个人如果不是把自己的生命和中国连在一起,一个人如果不是把一生献给中国文化的学习和传播,一个人如果没有深深的眷恋和寄托,他就不会把中国认作自己的第二故乡,更不可能体会到中国人悠悠千载的乡愁……”他,就是马悦然。
□川报记者 肖姗姗
1 得名“悦然”
这个漂亮的中文名用了一生
18日一早,马悦然去世的消息,记者就从四川文化学者、作家谭楷处得到证实。2018年,谭楷推出40多万字的纪实文学《枫落华西坝》,书中特别追寻了马悦然在成都的生活印记,采访了很多与马悦然有过交往的老人。“他重义气、讲感情、充满智慧,‘悦然’这个名字,就是在成都得来的。”谭楷揭秘。
当年在华西坝,华西协合大学中文系系主任闻宥家,是西方不少汉学家向往的地方。石泰安、西门华、傅吾康等,都曾是闻宅的座上宾。“1948年,瑞典小伙子马可汗慕名来到闻宅。”谭楷说,他就是后来的马悦然。马可汗是瑞典著名汉学家高本汉的学生,马可汗跟他学习获得了洛克菲勒奖学金,他建议马可汗去四川考察方言。于是,马可汗来到成都。
“就在天竺园那栋小楼,闻宥给马可汗取名马悦然。”多年后,当谭楷与闻宥的儿子、成都理工大学教授闻辂聊起这段往事,闻辂仍历历在目。谭楷透露,马悦然的第二任妻子陈文芬在马悦然所著的《另一种乡愁》一书的序里也提到,“一位优雅的学者闻宥教授为他取名‘马悦然’……这美丽的中文名字伴随了他的一生。”
对马悦然而言,闻宥是慈祥的父亲、博学的老师和真挚的朋友。闻宥病逝后,马悦然深情回忆了那段在成都的求学经历。“当时,我既年轻又缺乏经验,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跟我的国家截然不同的文化环境中,顿时感到十分迷茫。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与时任华西协合大学中文系系主任的闻宥教授相遇。他当时的年龄已足以做我的父亲,而从我们友谊一开始,他的确像父亲一样引导着我沿着艰难的学术研究之路前进。我一直非常感激他,是他耐心的指导和智慧的启迪,激发了我对四川方言语音系统的兴趣……”
值得一提的是,马悦然不仅精通中文,对四川话也相当在行。1981年9月,马悦然陪同瑞典国王与王后来到成都,一起登上青城山游赏,当时陪同上山的四川省外办翻译申再望透露:“马悦然的普通话很标准,四川话也非常地道。他最初是研究乐山方言的,几十年来,竟然丝毫没有忘记。天哪,真是语言天才!”
2 爱情翩然而至
与成都妹儿相濡以沫46年
马悦然在成都求学期间,爱情翩然而至。1949年,马悦然在“可庄”遇到教育家陈行可、刘克庄夫妇的女儿陈宁祖。这一牵手,他们相濡以沫46年。
2017年3月24日,谭楷最后一次见到经济学家杨佑之教授的女儿杨正予。“四孃(杨正予)在弥留之际,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她的闺蜜陈宁祖与马悦然的爱情故事。”
杨正予回忆:“宁祖跟我是小学、初中、高中同班同学,她爱说爱笑,长得挺秀气,小乖小乖的,性格非常活泼。我晓得有个个子挺高,一头卷发的‘马洋人’,在跟我家隔壁的闻宥教授学宋词,他是住在‘可庄’的房客。”于是,陈宁祖的同学们都问:“那个马洋人,是不是对你有意了?”陈宁祖红着脸说:“他有个未婚妻,在美国读书呢。”
尽管如此,所有人都看得出来,他们相处得不错。马悦然还承担了帮助陈宁祖学英语的义务,但对这事儿,马悦然曾经写下过这样的失落心境。“宁祖根本不想跟我学英语,但是她莫得办法,她妈妈逼她每天上午到我房间来学一个小时英语。我在城里一个铺子里买到了美国PX Store所留下的几罐可可粉,宁祖每次来上课,我请她喝一碗可可,可是,可可喝完了,她就逃学。”在两人的交往过程中,陈宁祖会领着马悦然到玉带桥的“新明书屋”去买旧书,马悦然会请陈宁祖看电影,“我在‘可庄’住了七个月。那期间,我请宁祖看过两次电影,看完第二次电影走回家的时候,宁祖让我拉她的手……”马悦然的回忆甜甜蜜蜜。
1950年7月初,马悦然要离开成都了,“可庄”举办了丰盛的家宴欢送他。陈宁祖弹钢琴,唱中国民歌。她的声音婉转而深情,唱的是马悦然最喜欢的歌曲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。曲终人散,两人在花园漫步。陈宁祖知道,马悦然有一个远在美国的未婚妻,是马悦然离开瑞典来中国前一天订的婚。两人都觉得,这一别可能永远不会再见。“临走前的一夜,陈宁祖坐在马悦然的屋子里,两人的椅子靠得很近,但是没有拉手,也没有说话,静静地坐了一个通宵。”谭楷透露。
分别后,马悦然去了香港,在此期间,马悦然突然觉得怅然若失,他问自己:“人到了香港,箱子也到了香港。可是我的心呢?我的心在哪里?”意想不到的是,很快,马悦然就收到未婚妻的分手信,他立刻给陈行可发了一封电报,向陈宁祖求婚,两天后,他收到回电,全是看不懂的数字,忐忑不安地熬过一夜,第二天一早,马悦然奔向电报局,业务员向他解释了那些数字的含义:宁祖愿意跟你结婚!在等待20多天后,1950年9月20日上午,陈宁祖走过罗湖桥与之相聚。两人幸福地生活了46年,育有三个儿子。1996年,陈宁祖因病去世后,马悦然写下诗句:“真正的爱情,爱人之笑属于我,泪也属于我/天空的星星,是死者的眼睛么?爱人!你在哪儿/天色渐暗,让我拉着你的手:我们快到了……”
3 见老友会知己吃川菜
几番回成都一解乡愁
因为与成都、与四川的不解之缘,马悦然曾无数次追忆闲适安逸的成都市井,更几番回到成都,见老友、会知己、吃川菜……一解乡愁。
“我正坐在春熙路一个茶馆里的一张桌旁,一群好奇的人们把我围着……我可以听见街头小贩的吆喝声,黄包车夫的大喊声,我还可以看到街对面世界书局的广告,世界书局是成都最大的书店之一,在那里可以买到古典和现代文学的各种书籍。”在成都人王笛的著作《茶馆: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》中,记录了这段马悦然1949年10月的录音,他口中所叙述的成都茶馆,带着熙熙攘攘的生趣。
成都的城、成都的山、成都的水,都是马悦然一生的心之所往。而成都的人,也令他牵挂。成都文化名人车辐、流沙河都是他的好友。2007年,在“吴一峰百年诞辰画展”上,流沙河、车辐与马悦然重聚。
流沙河与马悦然相交始于1988年在上海举办的一次全世界汉学家盛会。2004年,他又获得友人从海外带回的马悦然的新作《另一种乡愁》,十分佩服这位瑞典汉学家的学识与性情,当即去函称赞道:“先生读《左传》之深入,研《切韵》之细致,译《水浒》之用功,析‘大同’之独见,皆具学术水准,不愧为当代之汉学大家。至于成都方言之研究,乐山方言仄声和入声之把握,在海外已堪称绝学,尤其难得……”后来,他们便经常通信,切磋学术。在画展上,相识有半个世纪的车辐则笑问:“当年我们一起去吃牛肉,你还记得不哦?”马悦然连连点头,用纯正的四川话回应道:“记得。”而说到吃,马悦然对川菜也是情有独钟,曾公开称赞麻婆豆腐好吃,“为什么好吃呢?很辣。怕辣的人肯定不会欣赏,怕不辣的人肯定会欣赏。”
4
把瑞典国王带回“家”
和岳父摆摆龙门阵
2005年,马悦然带着老二佩尔、儿媳卡琳与孙儿女一大家人回到成都祭拜陈宁祖的父母。儿媳与孙儿们都是老外,磕头跪拜等中式礼节却一个不少。此外,马悦然回到成都,还会穿上中式对襟衫。他希望把这片深爱的土地,推介给更多人。
马悦然回到成都祭拜陈宁祖的父母——这一段往事以及马悦然在成都的相关行迹,四川青年作家王国平深有研究。“回成都,更确切的是,马悦然回的是都江堰,他与都江堰的关系尤为亲密。”
“大约在1960年代初,陈宁祖的弟弟陈湘祖调任灌县(今都江堰)人民医院儿科医生,随后任成都市第二卫生学校副校长。后来,陈宁祖的父亲陈行可搬到了都江堰安度晚年,马悦然因此曾多次来都江堰看望自己的岳父岳母。”
在潜心收集资料的过程中,王国平从好友、都江堰学者施廷俊那里了解到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。1979年春,温江师专学生施廷俊和罗承缃结伴来游都江堰景区,走到松茂古道西关时,路遇一群英语班的学生围住一个满头银发的外国人在交流。“学生们都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口语练习机会,于是主动上前与之攀谈。令学生惊讶的是,这位外国人竟然能熟练地运用四川方言与他们交流,还对都江堰赞不绝口。”王国平说,那之后,施廷俊才知道外国人是大名鼎鼎的汉学家马悦然。
1981年9月,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·古斯塔夫和王后西尔维娅访华,一行前来都江堰,参观了都江堰水利工程、青城山和青城电站。王国平告诉记者,国王和王后正是受马悦然邀请,特地来访的,当时,马悦然也陪同在侧。
王国平透露:“国王和王后听说马悦然的岳父就住在都江堰,立刻表示要去拜访这位声誉卓著的学者,大家果然相谈甚欢。后来,马悦然还多次回到都江堰。”
值得一提的是,2004年,著名作家、省作协主席阿来的代表作《尘埃落定》被翻译成瑞典文出版,而翻译该书的正是马悦然的学生陈安娜。对于马悦然的离去,阿来表示遗憾:“他这一生,都在研究中国文化,传播中国文化,为中国文化与世界搭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。可以说,因为他,中国文学让更多人关注,更多人重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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