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记忆】童华池 ‖ 郫县纯阳观茶园(二)
郫县纯阳观茶园(二)
童华池
纯阳观茶园的茶客,既来自县城,亦来自乡间。
县城里的老茶客,有的喜欢喝早茶,有的喜欢白天喝茶,有的喜欢喝夜茶。也有少数茶客,一天到晚都泡在茶园里。
喜欢喝早茶的,每天清早茶园一开门,就上座了。动动脚步,伸伸懒腰,喉咙里清几口陈痰,顿觉通体舒畅。再呷一呷香茶,茶客间把龙门阵摆起,那才叫生活哩!
这批老茶客,在我的印象中,有恭王巷的杨幺爸——这是我们的长辈称呼的,我们叫他杨爷爷。杨幺爸是我们住家这一段的保长——应该是个开明人士,建国后似没有受到过任何冲击。在我就读的郫筒二小校门口卖波丝糖的周定海大爷,也是常客。周大爷不仅喜欢喝茶,更喜欢下象棋。在茶园里很坐得住。当然,老茶客还多。
白天的茶客,群体的构成成份,就复杂得多。有城里的闲散人等,有专到县城做生意的,更有大量赶场的农民。农民中,有来办事的,走亲访友的,进行农事买卖的,也有专门来喝茶,享受享受城里休闲生活的。
纯阳观茶园也卖夜茶,特别是夏天。喝夜茶的多为县城的居民,也有一些县城附近的农民。建国初那几年,每到三更时,四道城门都要关闭,喝茶的农民只得早早离去。
大凡川西地区的茶园,买一碗茶,只要人不走,完全可以从早喝到晚。这个茶园也不例外。
“喝茶”二字,除了饮用茶水之意,它还有极为丰富的内涵。摆龙门阵——亦即“冲壳子”,这是最主要的。天南海北的人,不管认不认得,只要同为茶客,一下子就摆拢了,一摆就是大半天。加上四川人“竹根亲”,相互问“你认得某某”,问上三几个人,就“沾亲带故”了。
除了摆龙门阵,下棋的,打长牌的都有。那时不兴打麻将,好像是政府禁止在公众场合打麻将。
茶园后面的坝子和树林,给进城赶场的农民,提供了很大方便。好多人都把东西放在那里。如卖菜的担子,卖猪儿的千担和大抬筐,等等。
坝子左后方有一个不算小的厕所,除了茶客,街上的住户,乃至于过往的行人,很多人在此方便。
故纯阳观和这个茶园,有很大的包容性,用现在的话来说,就是“很接地气”。
再说茶园门口。左侧,有一个补碗匠,几乎天天都在那里补碗。补碗匠姓甚名谁,我不晓得,也从来没有问过。只记得他头上总是包一张白布孝帕子,身穿一件长衫,脚上穿一双草鞋。所带的行头,当然是以金刚钻为主的一套工具。补碗匠补的碗,基本上都是茶碗,且多是纯阳观茶园的——这很简单:老板娘和其他的掺茶师手艺再好,也有闪失;更多的是茶客损坏的,比如,喝茶带小娃娃,小娃娃稍不注意,就要打烂茶碗。盖子和碗,都可能打烂。在茶碗没有打得十分细碎时,补一下是必要的。像盖子,如断口比较整齐,一般三几颗钉子就行了。说到钉子,其毛坯是一个狭长的菱形铜片,两端的锐角同时向下折转零点五到一毫米,将之嵌入断口两边用金刚钻钻的小孔里。再用小钉锤敲紧。如此这般,重复几次,几颗钉子就把断开的部分“拉扯”紧了。那时补碗,一颗钉子2分钱,如果补一个茶盖用4颗钉子,就是8分钱。这8分钱现在听起来不算多,但那时买一斤米是足够了。不过,比起新买整套碗,还是划算得多。
说来也怪,茶客似从来不挑拣也不计较茶碗是否补过。从另一个角度看,补过的碗,有精细的铜钉点缀,还有点“弥合美”呢!
所以,茶园门口每天“欣赏”补碗技艺的人很多,包括我们这些小顽童。
除了补碗,一年四季,茶园门口上演的“戏”还有好多。
夏天,主要是摆蚊烟摊摊,多为卖红星牌的。那时的蚊烟用白纸做成空的长条,再在空条条里灌上拦了药的锯末即成。
冬天,摆的是卖火的摊摊。这个摊摊是专属于是大脚板张大娘的。她的摊子有时也摆在当时的居委会门口。卖火有点看头,我也多次给祖母“撮火”。
卖火要有一口大毛边锅,锅里装满柴火烧过的灰。这种灰不悬烧成灰烬的白灰,而是相当于细浮炭(儿)。锅正中掏空成一口火井。锅之外,再备相当数量的浮炭(儿)。浮炭(儿)是木柴燃尽后剩下的黑炭。杂木炭较好,青杠木尤佳——称之为杠炭,很经燃。卖火时,将烘笼的瓦钵里装柴灰,再装浮炭(儿),上面盖上从“井”里撮起来的燃着的火灰。收多少钱,看烘笼的大小和用浮炭(儿)的多少,价钱从一分到三分之间。
我们家本是烧木柴,一般是自家“拈”烘笼,如遇持殊情况,我也到张大娘那里去买火。
我们这批小顽童,爱这个茶园,也爱纯阳观的寺观。
我喜欢看卖波丝糖的周定海大爷下棋,周大爷下棋在东门上,甚至于整个县城都是出了名的。我的象棋启蒙就源于此。遗憾的是,我没有天分发展,一辈子都下的是“狗屎棋”。
我们也下“六子冲”,下“三根三六九”。这类“棋”极为简单,对场地也没有特别要求。
我们还在坝子里,树林里和纯阳观里藏猫(儿)。这里适合藏“死猫(儿)”,也适合于藏“活猫(儿)”。喝茶的人多了,害怕把人家的茶碗打烂,我们就藏“死猫(儿)”。藏的人就往纯阳观里的旮旮角角钻。
我们在茶园的小树林里观鸟。茶客中,有的喜欢养鸟,喝茶时,就提了鸟笼来,挂在树上。鸟儿品种很多,有的样子好看,有的叫声悦耳,有的还会说话。我们特别喜欢会说话的,如八哥、画眉、鹦鹉之类。郫县人将“鹦鹉”说成是“恩恩(儿)”。
茶客中,有玩信鸽的,就用很大的笼子提来放,“鸽友”间,还相互交流。我们就去围观,听他们谈“鸽经”。
我们在小树林里粘蝉子。先备一根长竹竿,去网蜘蛛丝,再将蛛丝放在嘴里嚼“绒”。用这种东西去粘,几乎百发百中。
我们喜欢那两棵银杏树:天热了,树下却很阴凉;天气转凉了,叶子黄了,果子成熟了。我们在树下闲耍,也玩各种游戏——包括玩金黄的银杏叶。
我们耍累了,玩渴了,常在茶园里喝“加班茶”。“加班茶”不等于茶,而是一种喝茶的方式,或者说是一种民俗。那时,不管是啥子人,走进茶园后,可随意喝别人的茶,这就是喝加班茶。喝茶时,一般用茶碗盖子舀来喝,亦可直接端起茶碗喝。但一次不能把茶水喝完,要留一点,这叫留茶母子。喝了茶,可向这碗茶的主人家道个谢,亦可不谢。
这种“不速之客”喝茶的方式,现在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——被人白喝了茶,被人打扰,且有不卫生之虞,岂能容忍之!但几十年前,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。而一种民俗的形成,非一年半载时间。
对于为什么这种方式叫喝加班茶,根据我的所见所闻所体验,我是这样理解的: 一碗茶本是一位茶客所买,一位茶客在喝,现在多了一个人喝,这就是“加班”了;对于茶园来说,多了喝茶的人,所喝的茶水,需要请人挑,还要烧开,提到茶桌掺起,这更是“加班”。
喝了加班茶,我们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。
总而言之,纯阳观和纯阳观茶园让我和我的同伴们饱了眼福,饱了耳福,也有了口福;让我们学习了社会,也享受了快乐。这方“圣地”既是茶园,更是校园和乐园!实际上,那时说一个“到纯阳观耍”,这“纯阳观”,就包括了寺观和茶园。
1956年,因修县医院之需,纯阳观和这个茶园,连同我的老家所在的马家巷,都被拆除,唯一留下的,是那两棵银杏树……
(2019年6月28日完稿)
作者简介
童华池,抗战胜利时生于望帝啼鹃之处,全国优秀教师,成都市学科带头人,四川省金堂中学语文高级教师(已退休)。系中国教育学会会员,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。曾为巴金文学院校园文学教导员。曾受聘于全国多家报刊,任通讯员,特约撰稿人,特约编辑等。从事业余写作50多年,撰写的教育教学专业论文和诗歌散文小说等文艺作品计100余万字,刊发于全国100多家报刊,并多次获奖。主编并出版书稿两部,参编图书多部。另有摄影爱好,已拍摄照片数万张,作品刊发于多家报刊,并多次获奖。
写有多篇与郫县直接有关的文章,如:《川西坝儿歌杂忆》《川西坝子竹林盘》《川西八月豆花香》《郫县豆瓣不了情》《我的灯谜情结》《〈折柳拾英〉动我情》《郫县蔬食三题》《忆儿时夏日饮品 品郫县市井百态》《好吃莫过甑子饭》等。以上文章分别刊发于《四川日报》《成都日报》《龙门阵》《四川文化》《先锋》《锦江》《四川烹饪》等报刊及央视国际《民俗》频道,其中《川西坝子竹林盘》获“魅力四川”征文三等奖,《〈折柳拾英〉动我情》获凤凰网征文奖(未分等级)。
来源: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
作者:童华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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