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食里的江海亲情

——读陈美桥《四季有味》

奉友湘

我们常说“妈妈的味道”“外婆的味道”,偶尔也记起“爸爸的味道”“爷爷的味道”。不管怎么说,美食就是一条满载亲情的小船。它悠悠地摇,悠悠地行,永远行驶在我们美好的记忆河流上。无论我们走到天涯海角,只要一想起“妈妈的味道”,故乡就鲜活在眼前;只要一想起“外婆的味道”,乡愁就有了归处。读了陈美桥的第四部美食文集《四季有味》,让我垂涎的自然是那些活色生香的美味。但真正让我感动的,却是美食里蕴含的江一样长,海一样深的亲情。

多年前,我曾在成都总府路口的“御膳宫”接待过余秋雨先生。我们一边品尝着“可口良药”——药膳,一边聊起做菜。他说,喜欢做菜的人,一定是具有领导才能的人。他善调五味,善用食材,以高妙的搭配,呈现绝妙的美味,正与领导人的长袖善舞相合。老子云,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,说的就是厨艺与治国的道理相通。秋雨先生又说,爱做菜的人也是乐于奉献的人。他在厨房里烟熏火燎,手舞足蹈,就是为了满足家人或朋友的口福,期待他们一边大肆咀嚼,一边得意地哼哼,最后打着惬意的饱嗝,说一声“好好吃,好好吃!”一句赞美,对做菜的人而言,无异于一枚勋章。

对于秋雨先生的高论,我是深以为然的。因为说到了我这个也喜欢调味弄勺人的心坎儿上。而放到陈美桥身上,后一半可能熨帖,前一半就“失之千里”了。美桥的厨艺肯定没得说,光看她的美食视频就会猛吞口水。她的奉献精神也绝不打折扣。她们家曾开过“农家乐”,客人热烈地用钞票投票便是最好的表扬。只是她“闯荡江湖”多年,也没有学会阿庆嫂“相逢开口笑,过后不思量”的豪爽,更缺少领导人“指点江山”的气魄。她甚至说自己有“社恐”,畏惧与陌生人讲话。不过还好,我们在一个小场合第一次见面,美桥就同我说了话,而且还加了微信,证明她至少不害怕我。后来我觊觎她的《四季有味》,提出用我的《飞鸿雪泥》“交换”,她居然没觉得吃亏,爽快地答应,并飞快地速递。一点儿也不怕我只收书不寄书。不过我也注意到了,她在饭桌上多是专注地听别人高谈阔论,很少插嘴或参与讨论。她明明是资格美食家,新浪网著名美食博主和达州晚报美食专栏作者,却毫不吝惜地送我“懂美食”的高帽。她还主动自然地为大家沏茶倒水,仿佛我们是她家的贵宾。

不过,她清秀面庞上的羞涩,也许只停留在大庭广众场合。她在《四季有味》中写起美食与亲情来,便像换了一个人,变得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;而且诗意绵绵,柔情似水。

“当春风刮过村头,香椿树就等不及释放它积攒的热情了。先冒出一点小芽,吐出春天的火苗,再等几天,就吐出火舌,猛烈地在枝头燃烧。”

上文是《激情燃烧属香椿》里的第一段,把香椿的出场描写得轰轰烈烈,隆重高光,犹如京戏里的主角,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催促下,华服锦衣,腾身登场,神采飞扬,光彩亮相。可陈美桥笔锋一转,将这香椿与亲情柔美地融合:“椿芽可以掰了长,长了掰。每抛洒一次热情,香椿树就成熟一分,直到长成一棵父亲树。椿树长寿。《庄子·逍遥游》载:‘上古有大椿树,以八千年为春,八千年为秋。’古语将父亲称作‘椿庭’,母亲为‘萱堂’,以‘椿萱并茂’意指父母健在。”

在这里,美桥埋下了伏笔。她在绘声绘色地介绍了椿芽煎蛋、椿芽拌豆腐、白肉裹椿芽、腌椿芽等等美味后,哀伤地写道:“读到唐时牟融的《送徐浩》时,不禁黯然神伤:‘知君此去情偏切,堂上椿萱雪满头’。家中椿庭已逝多年,而萱堂一直用青丝守候。人间真情,为何往往带着遗憾?”是啊,一个美食记忆,会唤起我们多少对于亲情的怀恋!

由美味的椿芽,想起了天堂里的椿庭。陈美桥把美食与亲情用不绝如缕的滋味记忆连接起来。不仅如此,一道特殊的美味,竟然可以成为支撑她生命的物质及精神支柱:“人对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伙伴怀有特殊的感情,与食物的交往也是如此。曾经有一段时间,折耳根倾心地拯救过我,于我来说它就有了灵性。十多年前,我因父亲病重而寝食难安,一个月下来,身体消瘦,虚弱至极。有一天突然两眼一黑,身子瘫软,灵魂飘离,感觉自己落入一条漆黑的隧道,随许多黑色人影前行许久,直到洞口洒下一丝光明,我才在母亲的哭喊中吃力地醒来。(《灵性的耳朵》,下同)”看到母亲担心的样子,美桥决心振作起来。“每一天,我都会用凉拌折耳根提振食欲,让身体不断强健。折耳根在齿间咀嚼的刹那,我觉得它是祖先庇佑我,助我延续生命的馈赠。”可见,折耳根与陈美桥简直就是“生死之交”,难怪她把它放到本书的“头条”。

按我的理解,这既是美味的力量,也是亲情的力量。在我十几岁时,某年到大姐家过年。年三十晚,大家在丰盛的饭桌上嗨翻了天,我却因重感冒孤独地躺在床上水米不进。大姐来到床前,心疼地问我:“弟娃儿,你到底想吃点啥嘛?”我认真地想了想说:“我想吃你拌的糖醋胡萝卜丝!”大姐便专门去精心制作。后来,我坐在床上,就着酸酸甜甜的胡萝卜丝,居然吃了大半碗饭。第二天,又活蹦乱跳了。我感觉,是大姐特殊的关爱,通过美食传递给我,激发出了抵御疾病的神力。

有时候,亲人下的一碗面,煲的一碗汤,烙的一块饼,烧的一锅肉,那深入味蕾,刻进骨髓的美妙记忆,也许会让你终生难忘。“卤猪脚,在我内心扛起了卤菜的大旗,我常常因手持一块卤猪蹄,在唇齿和猪皮的相互碰撞中,对于烦忧就有了短暂的失忆。三叔卖的卤猪蹄,是我和弟弟童年最美味的记忆,以至于如今总想找回当年那种滋味。三叔擅用叠加之法,在卤好的猪蹄里,调上香醋、蒜泥、葱花、辣椒油等作料拌和,口感丰富,越啃越香,有群山绵延的气势。(《奔跑的猪蹄》)”看看,美食不但可以忘忧,也可以忆旧。陈美桥的美食基因,不仅来自父母,还有三叔的熏陶。

我是个既爱竹又喜肉的人,对于“东坡肉”“东坡肘子”总是十分向往。享用我们崇拜的文化伟人创造的美食,一如吸收了东坡先生的诗文灵气。据我的研究,“东坡肘子”应该是东坡先生根据其外婆程老太太的酸辣肘子改良而来。他身在异乡,身陷窘境,思念“外婆的味道”,便因地制宜地创制了“东坡肉”“东坡肘子”。对于陈美桥而言,她的爷爷奶奶,也是她美食体验的启蒙老师。

在春笋激动拔节的优美意境中,清晨,美桥爷爷“三步两步走到竹林,啪啪掰回一竹篓带着湿气的笋子。点燃一日里最早的一卷旱烟后,爷爷将烟斗含在嘴里,在迷蒙的烟圈下,将大半笋子剥去外壳。奶奶顺势将它们放到已经沸腾的锅里,汆水后捞起,以保证笋子嫩度最佳。剩下小部分,则连壳一起埋进灶孔边上的热灰里。”“一顿蹋锅饭的工夫,从灰堆里掏出春笋,剥开外衣,滚烫的鲜气,便在鼻间窜动。趁热,蘸上褐色酱油,白嫩的笋子在嘴里,脆嫩且甘甜。一口接一口,像是把春天抛出的信物捧在胸口,对季节做出慎重的回应。另一口炒菜锅里,奶奶用爆油的腊肉,翻炒刚刚汆过的笋片,冬与春的起承转合,滋润而曼妙。”“爷爷并未读过林洪的《山家清供》,但他煨笋的做法,与里面所讲的‘傍林鲜’同理。以最快的速度,最简单的做法,将笋子天然的鲜美和魅力发挥到极致。(《至美孤行是竹笋》)”

请原谅我引用这么多原文,因为无论我怎样卖力转述,都不可能有美桥的原汁原味那么鲜美。美桥爷爷奶奶留给她的美味记忆,实际上更多是亲情的美好,是亲爱的化身。那不是一根根鲜笋,而是一段段情,一段段爱,一段段永恒的念想。

陈美桥成为美食作家绝非偶然。父亲差不多可以当她的“博导”。他的美食功夫超凡脱俗,连家常菜的做法都别具一格。

“父亲闲时对研究厨艺颇有兴趣,对桃花鲫鱼他有好几种做法。将鱼治净后,用少许油煎至两面金黄,烹点黄酒,放块拍破的生姜,再注水,加入白萝卜丝或豆腐,中大火熬至奶白。趁还清淡,先盛出一半。再放些泡姜和泡萝卜入锅熬煮,汤汁变得微酸醒胃。一汤两味,各取所喜。(《桃花流水鲫鱼肥》,下同)”看看,一款鲫鱼汤他都可以玩出如此花样。

有人说,清蒸鲫鱼最为美味。但美桥的父亲一直不喜欢。后来这道菜竟成了美桥心上之痛。椿庭生病后,美桥下厨,用清淡的饮食照顾他,才不得不改了口味。“有一回,也是桃花时节,我在蒸好的鲫鱼旁边摆上几瓣桃花,用以点缀,想用春天的灵气,让他开心。谁知父亲只看了一眼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说话也开始哽咽。说他等不到下一个与桃花鱼邂逅的机会了。我转过身,泪雨滂沱。”读到这里,我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了。

美桥的父亲还特别擅长用槐花制作美食。“偶有至亲上山,父亲会去摘一些槐花回来,认真筛选,冲水,沥水,再调盐和五香粉,裹上面粉蒸熟。蒸后的槐花被一层薄衣轻裹,似曼妙的躯体在白纱里若隐若现,让人遐想;又似襁褓里的婴孩,惹人爱怜。(《又闻槐花香》,下同)”美桥爸爸还喜欢用槐花煎鸡蛋、摊面饼。他做的槐花饺子家人们年年相见,不厌其烦。然而,当父亲驾鹤西去后的又一个五月,“母亲拖着伤感的身子,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摘了一些槐花,做成饺子。那天晚上,大家坐在一起,母亲轻轻咬了一口槐花饺,似自言自语地说,这回怎么做得又酸又涩。我和弟弟哽咽了,每个人的碗里都剩下很多饺子。红着眼睛,向厨房望去,在洗碗的母亲,正偷偷抹着眼泪。”当亲爱的至亲健在时,一切都那么美好;当那个最疼自己的人走了,连曾经的美味也变得酸涩。这美食与亲情正如水乳交融一样分不开,割不断。从此,美桥不再食槐花饺,“就连看到槐花都会触景生情”。爱得愈深,痛得愈切,这无关坚强与懦弱。

每年端午节将到的时候,便是美桥妈妈大展拳脚的擂台摆好的当口。妈妈不仅是“粽林”高手,她还把手艺变成了生意。美桥家的粽子,也是甜、咸、白三种。“泡过后沥水的糯米,取一部分拌上红糖,将几片粽叶叠加交错,折成深窝,装少许红糖糯米,放上红枣,填满糯米,把粽叶顺势严实地包起来,再用棉线扎紧,即成甜味粽。咸味粽,则是取部分糯米,调入食盐和泡胀的红豆,包入几粒腊肉或腊肠。(《端午的粽子》,下同)”对于妈妈的“杰作”,美桥尤爱蘸白糖而食的白粽。她认为,“吃最简单的白味粽,能吃到食材的本味,像触摸到泥土里长出的圣洁灵魂。”

美桥妈妈还是炒锅边变苦为甘的能手。她炒苦瓜有自己的一套:“先切成极薄的片,用盐抓匀腌一阵子,再将它和青椒一同放入净锅中干烙,待锅里苦水烤干,将苦瓜盛出,或推至锅沿,再倒油烧热,煎香葱白,爆香蒜片,入苦瓜一起合炒至熟。这样炒苦瓜,油不能太少,起锅前放小撮白糖,味道更佳。(《苦瓜》)”书中关于“妈妈的味道”的记载还很多,恕我只能呈其一斑之美。此外,美桥还绚笔描摹了外公外婆,姑舅亲朋等等留下的美好舌尖记忆。

我以为,正是陈美桥在《四季有味》中写活了美食的灵魂,写绝了亲情的缠绵,才让人心醉神迷,难以自拔。不过这书却简洁得异乎寻常。既没有名人作序,也不见名家推荐,甚至连作者简介、内容简介、前言后记都一概打一省略号。真的是大道至简,无需纹饰。也是啊,陈美桥早已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作品获奖无数。她无须当“卖瓜的王婆”,便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了。

来源: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

文/图:奉友湘(四川内江人。四川大学经济系毕业。高级编辑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。曾任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硕导。历任四川新闻出版领军人物、四川日报首席编辑、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、金融投资报兼人力资源报总编辑、消费质量报总编辑、四川农村日报总编辑。著有《远离危机》《机会是种出来的》《交子》《蜀女皇后》《蜀王全传》《苏母纪》《飞鸿雪泥》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