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学评论】寻踪古蜀文明的诗意导航——读黎阳诗集《蜀道》‖黎二愣
寻踪古蜀文明的诗意导航
——读黎阳诗集《蜀道》
黎二愣
黎阳的诗集《蜀道》,是他作为北方人去蜀地生根、发芽到茁壮成长的理由,也算他给第二故乡的一个交代。而作为外乡诗人,在短时间内,与土生土长的蜀地人相比,他必须从认知、触碰、洞悉等方面实现超越,在诗歌结构的自洽性上做到自主构架创新,从摆脱巴蜀文化书本知识标签化中提升自己情感的温度、湿度,以诗歌淬炼诗人个体的生命符号,成为领悟蜀地文明的先锋者、导航者。

立意上:大视野大格局,高起点高站位
黎阳俯仰沉浮,从东北一路漂到四川,为什么会最终安顿并扎根于巴蜀大地?他通过《西岭笔录》《成都语汇》《情人节后的九十九朵玫瑰》等诗集,不断对自己的存在意义进行灵魂追问。那是诗人作为命运个体的现实观照,通过对爱情、人生、自然和社会的诗意叙述,揭示内心深处在第二故乡的疏离、隔膜感中的逐步融合、投契。
而《蜀道》却是诗人黎阳“心安之处是吾乡,与君花底共风光”之后的外沿探底,是他在巴蜀大地寻踪精神原乡的一场沉浸式体验。然而,巴蜀文明在汇入中原文明之前的秦时期,在人文、科技、物产、信仰、习俗等方面早已自成体系地存在,其构成是立体、纷繁且多领域、多向度的。而《蜀道》以承载巴蜀文明历史和体量的“蜀道”为切口,抓住了巴蜀文明中最具代表性的体征,以“道”为路径,以道路上最具行驶意义的“川”字车辆编号为谋篇布局,按编码A、B、C……的序号索骥。
四川位于中国西南部,是中国四大盆地之一,被青藏高原、横断山脉、秦巴山脉、龙门山脉环绕。千百年来,其与外界联动和圈内互动的文明传播活动,形成了独具标识性的路径。陆路“蜀道”自西向东是陈仓道、褒斜道、傥骆道、子午道、金牛道、米仓道、洋巴道;通往西北的是阴平道、眉西道、松茂道;通往西南的是夜郎道、五尺道、零关道等;水上通道有嘉陵江、沱江、长江等。这些古道,促进了巴蜀文明与外界的水乳交融、浑然一体。
黎阳将诗歌建模于蜀道上,以灵魂体验和文字游历为沸点,指认蜀地“当落日的颜色铺满雪线/一定是黎明的栅栏/越过夜晚的岸”(《在雪时,不要抱错了人》)。在书中,诗人围绕古今蜀地人民坚忍不拔、百折不挠地冲破山脉环绕的枷锁,通过漫游式地娓娓道来,精准还原了巴蜀文明的重要节点,让读者通过阅读诗歌领略蜀地水利、饮食、茶道、天文、地理和儒、释、道等文化精要,首创现代分行诗系统、立体呈现蜀地文明的递变、更替和转化,开掘了巴蜀题材诗歌写作的现代视角。正因如此,《蜀道》成为2024年度四川省作家协会重点扶持的作品之一。
选材上:突出重要节点,呈现全域概貌
蜀地自古风光秀美,物产丰饶,名人辈出。自然方面,围绕盆地的所有山脉和景点,都是自然馈赠给人类的宝贵文化遗产,九寨、青城、峨眉等名山,是蜀地的亮色。人文方面,有政治和军事领袖、文化和思想巨匠、科学和教育先驱。食品方面,中国八大菜系中的“川菜”,几乎占领了中国菜系的半壁江山。物产方面,四川的茶盐及茶马古道文化,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,也是蜀地文明瑰宝。文化方面,川戏是中国四大剧种之一;川派盆景与岭南派、苏派、扬派、海派并列为中国五大盆景流派。
在《蜀道》的风物寻踪中,诗人没有直接书写古今已写得不能再写的巍峨、奇峻的名山大景,而是通过《浮动抵达西岭雪山》《今夜,我在龙泉驿看星星》《入临钟,远望峨眉成侧影》《五指山》《天元》《青石板路上的足迹》《题岳池山水》等能体现人文情怀的小切口,去观察磅礴雄浑且绵延逶迤的蜀地山脉,使诗歌表达更加具象而细腻柔绵。这是黎阳诗歌立意独特的卓识。
在表现古蜀文明重要节点时,诗人非常严谨地进行了甄别与拣选,既着力于重大事件的铺陈,又注重对细微闪光点的渲染,做到了点面结合,详略得当,层次分明。他通过《宝墩古城》《九月在三星堆里寻找可能的影子》《风雨白马关》《温酒斩华雄》《达维会师桥》和《余波疾驰在眉间心上》等诗篇,完成了从古蜀部落到今天川人族群的递变,以及祖先崇拜、忠孝、爱民及家国情怀等精神内核的嬗变与转化的叙事。其中,《宝墩古城》锁住了古蜀文明演化的锚点。宝墩遗址是古蜀文明的重要起源地,被誉为“古蜀文明之源”和“长江上游文明之光”,距今4500年。它上承汶川的营盘山文化和德阳什邡的桂圆桥文化,下启三星堆、金沙文明。诗人以此为视角中枢,前后左右拓展寻踪蜀道的诗域:“城内的地基和城外的壕沟/分界出家的园囿/只有家的波浪,才能分蘖/枝系的涟漪”(《宝墩古城》)。这些都体现了黎阳选择古蜀文明素材的精心思考与智慧。
为了描述四川蜀绣、锦帛的历史,诗人以《羌族刺绣》为蜀绣文化补充,集中发力诗写蜀锦。《在蜀锦丝线里,窥见光阴》一诗,通透地呈现这一文明事实:“繁华是一道光,在锦绣的新区/万涓成水,托起方舟/在一片波涛声里,扬帆万里/远涉汪洋”。
在呈现蜀地人文风貌时,黎阳的诗思没有被纷繁、复杂、琐碎的人物和事件所纠缠,而是只截取历史的几个断面纵情挥毫,畅快书写。他通过《驷马桥》《草堂灯影》《在眉山,品东坡肉》等几个章节,将蜀地的汉赋学、韵律学、诗词学与司马相如、李白、杜甫和“三苏”引流出来,在满足诗人自我精神追寻需求的同时,也为读者了解蜀地文明提供了有效导航。其中,写东坡文化,诗人没写当地“八百进士”文化,没写“三苏”任何成就,只是在《在眉山,品东坡肉》一诗里写“东坡肉”,在简洁短小的结构中完成宏大叙事,对读者尤其具有导引价值。
创作上:锚定精神内核,铺陈地域底色
《蜀道》对自己精神皈依地的寻踪,构建了安放自己魂灵和诗身的家园,也搭建了自己对川人幽默智慧、乐观开朗、坚韧不拔和重情重义的认知体系和逻辑架构。从《蜀道》的谋篇布局到创作过程,我们能感受到诗人捕获蜀人精神内核时那种瞬间的诗意感知,体会到他以自己特有的诗语形制,倾情敷设蜀地族群底色的坦率与赤诚。
诗集以四川省21个市(州)车牌编序字母为章节,蕴含川人独有的幽默与智慧。生活在四周群山环绕地区的蜀人,善于负重登山,他们往往就地取材,因势利导,创造了无数适宜山地生产、生活的器具。而诗人在诗写“蜀道”时,充分发挥联想,以四川省市(州)车牌编序字母为诗集各章节编序。这种灵机一动、显得很随意的“俯首即拾”做法,恰恰体现了川人善于就地取材、巧于创造的智慧。同时,他将日常所见的平常事物,虔诚地冠以诗歌名头,像桂冠一样闪亮,让人忍俊不禁,捧腹大笑。这种充满智慧的幽默,将车牌编码与蜀地各城市的文化坐标融为一体,让诗歌成为流动的地理标志。这也预示着作为外地人的黎阳,完成了从异乡人到本乡人的身份转换,实现了地域的精神寻踪。
从宝墩、三星堆、金沙等遗址可以看出,古蜀文明中祭祀、巫术盛行。在祭祀、巫术等元素基础上,古蜀文明以岷江流域为腹心,构成了道教的雏形。为此,在东汉顺帝时期,张道陵以老子的《道德经》为基本思想,与古蜀的神仙方术、巫祝传统相结合,在蜀地的鹤鸣山创立五斗米道(正一盟威道),建立了中国道教的宗教组织,并在鹤鸣山、青城山一带布道传教。晚年,张道陵在此显道并羽化。如今,青城山列为“道教四大名山”之首,被视为中国道教的重要圣地之一。作为蜀地的这一重大历史事件,诗人没有像非虚构文学创作那样进行田野考察般的纪实,而是以雅安蒙顶山茶道文化符号为喻体,将古蜀文明中道教所蕴含的神秘元素透显出来。
在《心在草木九宫间》组诗中,以“戴九履一”“左三右七”“二四为肩”“五居中央”为题的文字信息,是茶道中的术语。诗人借用中国古代《洛书》九宫图的数字排列逻辑,诗中写古蜀茶文化茶席礼仪中的程式、尊卑的设置,并以九宫图所体现的“阴阳平衡”“五行调和”喻指川茶及其茶道文化的历史影响力和当代价值。我们知道,《洛书》与《河图》是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两幅神秘图案,被视为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,蕴含着宇宙、数理、易学、堪舆学等多重智慧。其易学和风水学衍生出的八卦、奇门遁甲等术数体系,是占卜与空间布局的核心要素。《蜀道》借写雅安蒙顶茶道,植入《洛书》九宫图的数字密码,揭开隐藏在蜀地历史长河中的神秘面纱,引发读者对古蜀文明中巫道、天文、术数体系的探究欲望。这种化繁为简、“顾左右而言他”的设喻,在诗歌手法上称作“间接冲击”,即打破线性叙事和明确意义指向,体现了后现代诗歌间接性、多义性的跨文化符号挪用的高妙。
在《蜀道》中,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占百分之五十。诗人写蜀地交通、人物、特产和历史事件,都是严谨、认真、克制地使用修辞,对语言的变形和陌生化处理也是极其收敛和克制。如“一株黄葛树,依偎一棵攀枝花/就成了纠缠一生一世的夫妻/没有谁在乎它们来自哪里/一个挺直向上,一个攀缘不舍/这也是一辈子的大事/没有一朵花开给无情的人”(《夫妻树》),几乎没有任何修辞。诗人秉持这种现实主义诗风,其根本出发点在于对蜀人勤劳、质朴民风的忠实勾勒和刻画。由此可见,黎阳对自己在蜀地十五年的灵魂安居是多么的诚恳和虔敬,正因此,其诗歌才那么吸引人、打动人,在导航古蜀文明时,也才那么有方向感和辨别力。
来源: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
作者:黎二愣(本名黎勇,又笔名黎冠辰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诗人,评论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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