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弥

《光明日报》( 2024年12月02日 01版)

【烟火人间】

提起太湖,世人总会想起无锡。无锡有闻名遐迩的鼋头渚,还有那首叫《太湖美》的歌曲。然而大家可能不知道,太湖三分之二的水域在苏州境内。十六年前,我从苏州市中心搬到东山、西山之间的一个镇子里,这么多年住下来,对太湖比较熟悉,觉得苏州太湖流域的农家生活很有苏南稻米文化的底蕴。苏州的农家,祖祖辈辈沿着悠长的太湖岸线生活,在山水间劳作、繁衍生息,既培养出了营造北京故宫的香山帮匠人,也出了一个又一个治国能臣、商业天才。这里有一座座湖边园林、古寺,有漫山遍野的茶园、果林,有肥沃土地上的稻米飘香,一年四季都风景宜人。

太湖边的初冬,气候温暖湿润。可能是稻子收割快结束的缘故,也可能是因为不冷不热,十一月底总是让人感到内心安详。如果天气好,阳光高照,我会去两公里外的湖嘉寺吃一碗二十六元“豪华版”的面。苏州的乡镇里古寺多,我家附近就有不少。那著名的寒山寺,离我家也不过十七公里。乡下的每座古寺都有独特的地方,呼应着当地祥和的世俗生活。

吃完面,一路上正好可以看看刚收割稻子的土地。当然,还有一些稻子没有收完,在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光泽。田地边散落着一个个小村庄,大部分是小楼房,白墙黑瓦。白鹭在村庄和田野之间自由穿梭,振翅而飞。

住在这里是幸福的。大路是宽阔的四车道,车道边上是四季常青的绿化带。绿化带里如果有小路,那就可以沿着小路寻到村庄。村庄里的小路大多是笔直的,两边是稻田。稻田和小路之间是菜地、水沟、土堤。菜地里种着绿油油的大青菜、油菜,点种着蚕豆。窄窄的土堤也不浪费,种了两排蚕豆。田头水边,冒出了一棵棵野荠菜。到了春天,菜花像熟稻那样金晃晃的,还有好闻的香味。蚕豆花的香味比菜花更好闻。野荠菜无香,开出来白白碎碎的一片,像风中絮语。此时,水沟里还有不少没采收的茭白。

村子里大多数是老人,年轻人全在城镇生活,他们不时开了车子回来住一住,看看家里的老人,在自家院子里走走,回忆一下乡村的童年、少年时光。家里的地大都给农业公司承包了,只留下屋子前后的几分自留地,种点蔬菜。眼下,自留地里的蔬菜应有尽有,白菜、青菜、萝卜、胡萝卜、菠菜、香菜、蒜……收完鸡头米的水田空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种,田地也要休养生息。今年夏天热,鸡头米供不应求,本地人都没见到街上有卖的。对于年景的好坏,本地人从不大惊小怪,总是坦然的样子,该做什么就做什么。无论收成如何,每到傍晚,公园里散步、跳舞的人都成群结队。还有一些农村老太太,农事不忙的时候,常常三五个人结伴,大清早就在路上健步走了。

从湖嘉寺到太湖边,开车也就六七分钟。初冬的太湖经常有雾,但还是看得见湖里的一座座岛屿。湖边的芦苇开始收割了。这个时节,如果湖水没有波浪,太湖就会显得有点平凡。但我见过太湖壮丽辉煌的样子,一年四季都有。春天,柳绿花艳,湖光山色映着梅花、桃花、杏花、李花。盛夏傍晚,太湖水映着满天的彩霞,摄魂动魄。深秋月圆之夜,一湖的月光如人间仙境,令人不知身在何处。冬天下雪时,静静的湖水揽着一岸的积雪,就像天地间一个无边无际的美梦。

这个时节,太湖边一定会有蟹摊。在面对着太湖的小村口,常常是一字排开五六只水盆,售卖太湖蟹。最大的公蟹五两五左右,一只八十元。最大的母蟹大约四两,一只要卖七十元。我一般会买那些最小的蟹,公蟹三两左右,母蟹二两五左右,随便挑,一百元六只,比大饭店里的大闸蟹好吃。

太湖冬天的景色不如春天,但仔细看,也是处处有美景。湖里有肥壮的野鸭在撒欢,湖边不时飞过硕大的白鹭,让人看得心情欢畅。也有人说湖里的不是野鸭,而是骨顶鸡,一种会游泳的涉禽,它们像小野鸭一样在水面上畅游。听说太湖边有红嘴鸥,可惜我还没有看到过。湖边的茶花开得不错,木芙蓉和月季也还开着花,花朵小小的。最好看的是一棵棵形状挺拔、姿态妖娆、挂满黄籽的楝树。楝树的叶子大部分都掉落了,麻雀、野鸽子、乌鸦在树上来来往往。湖边的一座座小公园里,树木花草打理得井井有条,喜鹊总在公园最高的那棵树上放开嗓门高声歌唱。

到了十一月底,黄昏总是早早地来了。下午三点钟过后,气温开始下降,但阳光仍然照耀着大地,无边的湖面闪现金色的光斑。

我站在湖边,往南眺望。从这里开车十来分钟,就会到达东山镇。那里有高大的银杏树、橘树、柿树、枣树……还有美轮美奂的东山雕花楼。看了东山雕花楼,你就会知道,这百年前乡下商贾兴建的宅院,既有对传统文化的传承,又有对外来文化的吸纳。当然,这一切的物质文化都是太湖水孕育而成的。如果沿着太湖岸线往北,开车十几分钟,能看到横跨太湖的三座大桥。过了三座大桥就是西山岛,那里也有一座雕花楼,叫西山雕花楼。西山岛盛产枇杷、杨梅、杏、桃、茶叶。许多人家的后院连着太湖和自家的菜园、果园,采了蔬菜瓜果,走几步到湖边清洗干净了,直接拿进厨房。

这就是湖边的日常生活。

我吃了面,看了田野和村庄,看了太湖,眺望了东山和西山,就要结束一天的休闲生活了。这样的一天,让我在紧张的写作中,身心得到了舒缓。

回家时经过一个村子的小集市,只有一位老太太在集市边卖橘子和萝卜。橘子和萝卜很新鲜,都带着翠绿的叶子。我买了老太太的橘子。是洞庭蜜橘,十块钱三斤。我剥开一只吃了,很甜。老太太说,橘子和萝卜都是她自己种的。于是,我又买了她三只萝卜——一只白色大萝卜,两只红色小萝卜。

完成这笔交易,我就和她聊了起来。我说今年春分的那天早上,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到太湖边寻春,早上和下午经过这个小集市的时候,都是人挤着人,当时我看中了时鲜菜香椿头,一小把四两左右,十块钱,价格还挺高。老太太微笑着说,春分那天早上,她也在集市里卖自家地里的菜,金花菜八块一斤,橄榄菜五块一斤。我问她,为什么今天这个集市里空落落的?老太太说,天慢慢地凉了,如今大家只卖一早上,下午就休息了,冬天要养生。

老太太还说,她家的橘子今年摘得晚,就剩这点儿了,不管能不能卖掉,她马上也要回家了。

老太太笑着说这些话,笑容里透着幸福和满足。

(作者:叶弥,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)